我决定,把老李的存折和银行卡,还给他儿子。
当着老李的面还。
这事儿得有个了断。不是钱的事,是人心里那杆秤的事。
一个星期前,我,一个干了一辈子木匠活儿的老头子,成了邻居老李的"管家"。他的退休金,一个月九千二百块,那张薄薄的卡,就揣在我衬衣最里头的口袋里,贴着胸口,烙得我心里发慌。
老李摔了一跤,不重,但对于一个七十多岁、儿女又不在跟前的独居老人来说,这就等于天塌了半边。
他儿子李伟,在市里开公司,忙得脚不沾地。女儿李静,嫁去了省城,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。电话里火急火燎地安排,说送养老院,专业,省心。
老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,半天不吭声。等李伟唾沫横飞地讲完"专业护理"的好处后,他才把头转向我,我是他叫来帮忙的。
"老张,"他声音发虚,"我不去。"
"爸,您别犟了行不行?我哪有时间天天守着您?"李伟的语气里,是那种被生活榨干了所有耐心的疲惫。
"我这把老骨头,还能动。我回家,让老张过来搭把手就行。"
李伟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,像是在评估一件旧家具的价值。我身上还沾着木屑,一股子松木的清香,这味道,在医院消毒水的环境里,显得格格不入。
"张叔,我不是不信您。但这……"
没等他说完,老李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他的银行卡和存折,一把塞到我手里,手劲儿大得惊人。
"老张,我信你。密码是我生日。以后,我的伙食,我的日常开销,你看着办。剩下的,你帮我存着。"
他的手,干瘦,布满老年斑,却烫得我一哆嗦。
李伟愣住了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他想说什么,但看着他爸那副"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死给你看"的决绝样子,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,算是默许了。
就这样,老李的后半生,连同那笔不菲的退休金,像一件沉甸甸的红木家具,不由分说地,搬进了我的生活。
第一章 意外的托付
老李出院那天,李伟开车把他送回了小区。车是好车,黑得发亮,停在我们这老旧的家属楼下,像个西装革履的绅士误入了一片菜市场。
我帮着把老李扶上楼,他的腿脚还有点不利索,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。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,混着老人特有的那种,有点像旧书本的气息。
李伟跟在后头,提着一个果篮,一个营养品礼盒,都是崭新的,估计是来医院探望的客人送的,他连包装都没拆,就顺手拿了过来。
进了门,李伟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放,发出"砰"的一声闷响,像是放下一个任务。
"爸,您好好歇着。张叔,我爸就拜托您了。钱不够了您跟我说。"他掏出手机,看了看时间,眉头又拧了起来,"我那边还有个会,我得走了。"
他来去匆匆,像一阵风。
老李坐在沙发上,没看他儿子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黑漆漆的屏幕,那上面映出我们三个人的影子,模糊,变形。
门关上后,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怕。
"他忙。"老李半天,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。
我不知道怎么接话,就去厨房烧了壶水。水在壶里"咕嘟咕嘟"地响,屋里才算有了点活气。
老李的家,跟我家门对门,格局一样,但味道完全不同。他家是那种知识分子家庭特有的清冷,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工程技术的书,阳台上几盆君子兰,叶子擦得油亮。不像我家,到处都是木头的味道,阳台上种的是葱和蒜。
我把开水倒进暖水瓶,然后找了个本子,一支笔,放在饭桌上。
"老李,"我坐到他对面,把他的银行卡和存折,轻轻推到他面前,"这东西,太重了。要不,还是等李伟下次来,你亲手交给他?"
他抬起眼皮,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,有点复杂。有恳求,有无奈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,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倔强。
"老张,你这是信不过我,还是信不过你自己?"
一句话,把我问住了。
我这辈子,跟木头打交道,讲究的是一是一,二是二,榫卯结构,严丝合缝,来不得半点虚假。人心,比木头的纹理复杂多了。
"我不是那个意思。"我挠了挠头,"我是说,这毕竟是你的钱。我一个外人……"
"外人?"他哼了一声,像是自嘲,"我那个儿子,一个月能来看我一次,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你呢?我半夜胸口疼,吼一嗓子,你五分钟就过来了。谁是外人?"
我沉默了。
他说的是实话。我们当了二十年邻居,我老伴儿走得早,他老伴儿也走了五六年了,两个孤老头子,平时有个头疼脑没的,确实都是相互照应。
"卡你拿着。"他把卡又推了回来,语气不容置疑,"我信得过你的人品。你张木匠做的家具,用了二十年,连个螺丝都没松过。你的人,比你做的家具,更结实。"
话说到这个份上,我再推辞,就显得矫情了。
我把卡和存折收回来,揣进怀里。
"行。那咱们得立个规矩。"我拿起笔,在崭新的本子第一页,写下三个字:流水账。
"从今天起,买一根葱,还是一斤米,我都给你记上。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"
老李看着我,浑浊的眼睛里,好像泛起了一点点光。他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,慢慢地靠在沙发上,闭上了眼睛,像是卸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。
那天下午,我拿着他的卡,去菜市场买了菜。排骨,冬瓜,还有他爱吃的鲫鱼。
在超市的取款机上,我取了一千块钱现金。当机器"哗啦啦"吐出十张崭新的钞票时,我心里咯噔一下。这钱,不是我的,但从我手里过,每一张都沉甸甸的。
晚上,我做了三菜一汤,端到他家。
排骨炖冬瓜,清蒸鲫鱼,炒了个青菜。
我们俩,就坐在那张老旧的饭桌上,默默地吃饭。他吃得很慢,像是没什么胃口。
"老张,"他突然开口,"你做的这个鱼,有你嫂子当年的味道。"
我心里一酸。我老伴儿,最拿手的就是这道清蒸鲫鱼。
"她要是还在,看你这样,肯定得天天给你做。"
他没说话,只是低头,又扒了一口饭。灯光下,我看到他眼角,好像有点湿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,他托付给我的,哪里是那九千二百块钱。
他托付给我的,是他剩下的,不知道还有多长的,孤单的晚年。
第二章 账本与人心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。
我的生活,一下子被分成了两半。一半在我家那个堆满木料和工具的阳台上,一半在老李家飘着药味和饭菜香的客厅里。
那个叫"流水账"的本子,很快就记满了。
"9月3日,买菜,18元5角。猪肉12元,青菜3元,豆腐3元5角。"
"9月4日,物业费、水费,共计124元。"
"9月5日,买降压药,一盒,58元。"
我记得很详细,甚至连买了一毛钱的塑料袋都写了上去。这不是怕老李不信我,而是怕我自己心里有疙瘩。钱这东西,最容易在人心上划出口子,再想愈合就难了。
老李每天都会戴上老花镜,看一遍我记的账。他看得也很仔细,不是审查,更像是一种仪式。他看完,会点点头,说一句:"辛苦了。"
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多,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。
他是个体面人,退休前是厂里的总工程师,搞技术的,严谨,话少。就算现在腿脚不便,每天早上起来,也得用刮胡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衬衫的领子永远是平整的。
他不像我,我一年四季都是那几件沾着木屑的工作服,图个舒服自在。
生活习惯的不同,很快就显现出来了。
他吃饭,讲究少盐少油,菜要清淡。我呢,干了一辈子力气活,口重,喜欢吃点咸的辣的,下饭。
第一天,我按我的口味炒了个辣椒炒肉,他夹了一筷子,就皱起了眉头,喝了半杯水。
第二天,我学乖了,单独给他做了个清蒸的,我自己的那份,偷偷多放了两勺酱油。
他看在眼里,没说什么。
第三天吃饭的时候,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醋,一瓶酱油,放在桌子中间。
"老张,以后各吃各的口味。你别迁就我,我这把老骨头,也改不了几十年的习惯了。"
我心里一热。
这就是老李,一个不善言辞,但心里跟明镜似的人。他懂得尊重人。
这种尊重,比说一万句感谢的话,都让我觉得舒坦。
一个星期很快过去,李伟打来了第一个电话。电话是打给老李的,但老李开了免提,屋里听得清清楚楚。
"爸,身体怎么样啊?张叔照顾得还行吧?"客套话,说得滴水不漏。
"挺好。"老李的回答,言简意赅。
"那个……钱还够用吗?我给您请个保姆吧,专业的,比张叔方便。张叔年纪也大了,总麻烦人家不好。"
我正在厨房洗碗,听到这话,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。
这话听着是体谅我,但那股子味道,我品得出来。他还是不放心。不是不放心我的人品,是不放心这种"邻里互助"的模式。在他看来,一切关系,都应该是合同化的,明码标价的,那样才安全,才"专业"。
"不用。"老李的语气,冷了下来,"老张比什么保姆都强。钱的事,你不用管,有老张呢。"
"爸……"
"我累了,要休息了。"老李直接挂了电话。
屋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我擦干手,从厨房走出来,看到老李靠在沙发上,闭着眼睛,眉头紧锁。
"老李,其实李伟说得也有道理。我毕竟不是专业的……"
他睁开眼,打断了我:"专业?什么是专业?按时喂饭喂药,就是专业?我需要的是个活生生的人,能跟我说说话,能知道我今天想吃口烂糊面,而不是一碗冷冰冰的营养餐。"
他顿了顿,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恳切。
"老张,你别听他的。你要是也撂挑子,我……我就真只能去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等死了。"
他说的是养老院。
我心里叹了口气。
我走到饭桌前,翻开那个账本,用笔在下面画了一条线,然后写上:"今日结余:840元5角。"
我把本子递给他。
"你放心。只要你还信得过我张木匠的手艺,这活儿,我就给你干下去。"
他接过本子,手指在那些数字上轻轻地摩挲着,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器物。
他没说谢谢,只是点了点头。
但我知道,这个账本,和他那张银行卡一样,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契约。
一种不靠法律,只靠人心的契约。
第三章 木屑与旧事
我的生活节奏,彻底被改变了。
以前,我天亮就起,去阳台的工坊里摆弄我的那些木头。刨子的"唰唰"声,锯子的"吱吱"声,是我一天最悦耳的音乐。现在,我得先去老李家,帮他把早饭做好,看他把药吃下去,才能回来干我自己的活儿。
中午和晚上,更是雷打不动地要过去。
我的阳台工坊,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灰。一套答应给街口棋牌室老板做的茶盘,工期一拖再拖。
老李看出来了。
那天下午,阳光很好,我扶着他在楼下院子里溜达。秋天的阳光,暖洋洋的,不晒人。
"老张,"他停下脚步,看着我家阳台的方向,"你的活儿,都耽搁了吧?"
"不碍事,慢工出细活。"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其实有点急。张木匠这块招牌,靠的就是一个"信"字,答应了人家的事,就得按时办到。
"把我扶过去看看。"他说。
我有点意外,但还是扶着他,慢慢挪到了我家阳台底下。
我的"工坊",其实就是封起来的阳台,不大,但五脏俱全。刨子、凿子、墨斗、角尺,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,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。地上堆着几块上好的柏木,是给那套茶盘准备的,散发着幽幽的醇香。
老李扶着窗沿,眯着眼睛,仔细地打量着我那些吃饭的家伙。
"好东西。"他伸手,轻轻摸了摸一把刨子的木柄,那柄子被我摩挲了几十年,已经包上了一层油润的浆,"这都是老手艺了。"
"现在没人稀罕这个了。"我有点感慨,"都喜欢工厂里出来的,流水线,又快又便宜。我这敲敲打打一个月,人家一天能出几百套。"
"那不一样。"他摇了摇头,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头小板凳上。那是我给我孙子做的,没上漆,就是原木的颜色。"机器做出来的,是产品。你这个,是作品。产品会旧,会坏。作品,会老,会留下人的味道。"
我心里一动。
这话,说到我心坎里去了。
我干了一辈子木匠,图的不是挣多少钱,就是图这点"人的味道"。每一块木头,都有自己的脾气,自己的纹理。你要顺着它的性子来,跟它商量着办,最后它才能成全你,你也成全了它。
"你以前是搞技术的,也懂这个?"我问他。
"理儿是相通的。"他笑了笑,脸上平日里紧绷的线条,柔和了许多,"我以前在厂里画图纸,设计机器。一个零件,差一毫米,整台机器就得报废。跟你的榫卯,一个道理。都要用心,用手,用时间去磨。"
那天下午,我们就在我的阳台工坊里,聊了很久。
他给我讲他年轻时,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关,在车间里住了半个月,图纸画了半米高。
我给他讲我当学徒时,光是学磨刨子,就磨了整整一年,手上磨出的茧子,比铜钱还厚。
我们说着各自的旧事,但说的又好像是同一件事。
那是一种对"手艺"的敬畏,一种被时代渐渐抛在后面的,老派人的坚守。
木屑在阳光里飞舞,像金色的尘埃。
我忽然觉得,我和他之间,那层因为"金钱"和"托付"而产生的隔阂,好像一下子消失了。
我们不再是雇主和被照顾者的关系,也不仅仅是邻居。
我们成了两个能聊到一起去的老伙计。
晚上,我给他做饭的时候,心情都轻快了不少。
我甚至哼起了年轻时候学木匠活儿,师傅教我们唱的号子。
"……拉大锯,扯大锯,姥姥家,唱大戏……"
老李坐在客厅里,听着我跑调的歌声,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那笑声,很轻,但在这间安静了太久的屋子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第四章 一碗面的温度
秋意渐浓,天气一天比一天凉。
老李的身体,也跟着天气,时好时坏。有时候精神头足,能跟我聊半天国家大事;有时候就蔫蔫的,整天躺在沙发上,一句话也不说。
他情绪不好的时候,饭也吃得少。
这天,我照例做了三菜一汤端过去,他只动了两筷子,就放下了。
"怎么了?不合胃口?"我问。
他摇摇头,叹了口气:"没味儿。"
我知道,他说的不是菜没味儿,是心里没味儿。
人老了,最怕的不是病,是孤独。那种感觉,就像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,四周都是回声,连咳嗽一声,都觉得寂寞。
我想起我老伴儿在世的时候,我一生病,她就喜欢给我做一碗烂糊面。面条要手擀的,在锅里煮得烂烂的,卧上一个荷包蛋,再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,淋上几滴香油。
热气腾腾的一碗下肚,浑身的寒气都散了。
"等着。"我对老我李说。
我回到自己家,从米缸里舀出一瓢白面,和面,擀面。这手艺,几十年没练,有点生疏了,但架势还在。
面团在案板上,从硬邦邦的一块,慢慢变得柔软,筋道。我把它擀成薄薄的一大片,再叠起来,切成细细的面条。
厨房里,很快就弥漫开一股面粉的香气。
我烧开水,下面条,看着它们在锅里翻滚。另起一个小锅,煎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。
面出锅,盛在最大的那个海碗里,盖上荷包蛋,撒上葱花,最后,是点睛之笔的香油。
我端着这碗面,小心翼翼地走进老李家。
那股子朴素又温暖的香气,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客厅。
老李正靠在沙发上发呆,闻到香味,慢慢地转过头来。
"你这是……"
"尝尝我的手艺。"我把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,"烂糊面,治百病。"
他看着那碗面,没说话。
面条上还冒着热气,把他的老花镜都熏出了一层薄雾。
他拿起筷子,夹起一小撮面条,吹了吹,小心地放进嘴里。
他吃得很慢,很安静。
一碗面,很快就见了底,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。
他放下碗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"老张,"他说,声音有点沙哑,"谢谢你。"
"谢啥,一碗面而已。"我笑着收拾碗筷。
"不一样。"他摇摇头,"这面,有人情味儿。"
我心里热乎乎的。
是啊,人情味儿。这东西,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顶用。
就在这时,老李的手机响了。
是李静,他那个远在省城的女儿。又是免提。
"爸,最近怎么样啊?我哥说您找了张叔叔帮忙,我给您寄了点蛋白粉,记得按时喝啊。"电话那头的声音,清脆,利落,像个女强人。
"嗯。"老李应了一声。
"爸,我跟您商量个事。我跟哥都觉得,总麻烦张叔叔不是长久之计。我们看好了一家养老社区,环境特别好,跟公园一样,里面有医生有护士,还有老年大学,您去那儿,我们才放心。"
她的语速很快,像是在做一个项目汇报,把所有的优点都罗列出来,不给人插话的机会。
我站在旁边,听得清清楚楚。
又来了。
他们兄妹俩,像是商量好了一样,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主题思想只有一个:把老父亲送进一个"专业"的机构里去。
"我不去。"老李的回答,还是那三个字,但比上次更坚决。
"爸,您别这么固执行不行?我们也是为了您好啊!您一个人在家,万一再摔了怎么办?张叔叔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您吗?"李静的声音,开始有点不耐烦了。
"我说了,不去。"
"您这样我们压力很大您知道吗?我们也要工作,也要管孩子!我们……"
"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"
老李又一次挂了电话。
屋子里,刚刚因为一碗面而升腾起来的暖意,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。
他靠在沙发上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脸色有点发白。
我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。
"别生气,孩子也是好意。"我劝他。
"好意?"他冷笑一声,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,"他们的好意,就是花钱给我买一个高级点的笼子,然后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,把我忘了。"
他的手,在微微地发抖。
我看着他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
我知道,压垮他的,不是儿女的"不孝",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哀。
那就是,他作为一个父亲,一个曾经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的人,现在,却成了儿女的"压力"和"麻烦"。
这种被当作"包袱"的感觉,比任何疾病都更伤人。
我默默地拿起那个账本,翻到最新的一页。
我不知道该记些什么。
这碗面的成本,不到五块钱。
但它带来的那点温暖,和电话那头传来的寒意,又该怎么用金钱来衡量?
账本上,只有冰冷的数字。
可人心里这本账,却越来越乱,越来越复杂。
第五章 风雨欲来
该来的,总会来。
那个周末,李伟和李静,兄妹俩,一起来了。
李伟开着他的大奔,李静坐着高铁从省城赶过来,风尘仆仆。两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,脸上挂着标准的、略带歉意的笑容。
我正在给老李熬粥,听到敲门声,还以为是收水费的。
门一开,看到门口站着的这对衣着光鲜的兄妹,我愣了一下。
"张叔,您好您好,又麻烦您了。"李伟很客气,一边说一边往里走。
李静也跟着点头:"张叔,辛苦您了。"
他们的客气,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,礼貌,但一捅就破。
老李坐在沙发上,看着他们进来,脸上没什么表情,既不惊喜,也不热情。
"怎么一起来了?"他问。
"想您了呗。"李静把东西放下,坐到老李身边,想去挽他的胳膊,老李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。
气氛有点尴尬。
我给他们倒了水,想退回厨房,李伟却叫住了我。
"张叔,您别走,您坐。今天正好您也在,咱们一起聊聊。"
我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今天的正题来了。
我没坐,就靠在厨房门边上。这个位置,进可攻,退可守。
李静从随身的包里,拿出几本制作精美的宣传册,摊在茶几上。
"爸,您看,这是我跟哥给您选的几家养老社区。这家,在郊区,环境特别好,有湖,有山,跟疗养院似的。"
"这家,在市中心,医疗条件最好,旁边就是三甲医院,有个头疼脑热的,救护车五分钟就到。"
她介绍得很详细,很"专业",就像一个房产销售。
老李连看都没看那些宣传册一眼,眼睛只是盯着电视机。电视没开,屏幕上,映出一家人尴尬的对峙。
"我跟您说,爸,我们不是要赶您走。"李伟接过了话头,语气很诚恳,"我们就是觉得,您需要更专业的照顾。您看张叔,他自己身体也不算硬朗,还要天天为您操心,我们心里过意不去。"
他这话,明着是体谅我,实际上是想把我从这个"联盟"里摘出去,让我不好再说什么。
我没吭声,只是看着老李。
"你们的'专业',就是要钱吧?"老李终于开口了,声音冷冷的。
"爸,您怎么能这么说呢?钱是小事,关键是您的健康和安全!"李静的声调高了一点。
"一个月多少钱?"老李追问。
李伟和李静对视了一眼。
"嗯……条件好一点的,大概,一万出头吧。"李伟说得有些含糊。
"我退休金,九千二。不够。"老李说。
"不够的我们补上!爸,钱真的不是问题!"李伟急了,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,拍在桌上,"这里面有十万,密码还是您生日。您想怎么花怎么花,只要您愿意去,我们什么都答应。"
那一刻,我看见老李的肩膀,塌了下去。
不是因为钱,而是因为他儿子这个动作。
那个动作,太像打发一个难缠的客户了。
"我需要的,你们给不了。"老李的声音,轻得像叹息。
"我们怎么给不了?您到底需要什么啊?"李静的耐心,终于耗尽了,语气里带上了质问。
老李缓缓地抬起头,看了看他的一双儿女。
他的目光,从李伟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上,滑到李静那个名牌包包上,最后,落在我这个穿着旧工作服的邻居身上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但那个眼神,已经说了一切。
他需要的,是时间,是陪伴,是坐在一起吃一碗热乎乎的烂糊面的温暖。
这些东西,是那张有十万块钱的银行卡,买不到的。
也是他这对"成功"的儿女,最吝啬给予的。
屋子里的空气,像是凝固了。
兄妹俩的脸上,是无法理解的困惑和挫败。在他们看来,他们已经做到了为人子女能做的一切: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,寻找最"专业"的解决方案。
他们不明白,为什么父亲就是不领情。
这就是代沟。
一道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的代沟。
"行了,你们走吧。"老李挥了挥手,像是赶苍蝇,"我累了。"
李伟和李静,面面相觑。
最后,李伟站起身,把那张银行卡,连同那些精美的宣传册,一起收了起来。
"爸,您再好好想想。我们也是为你好。"他临走时,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那一眼,很复杂。有无奈,有埋怨,甚至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。
仿佛我,才是那个从中作梗的"坏人"。
他们走了。
屋子里,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把熬好的粥端出来,放到老李面前。
"喝点吧,暖暖胃。"
他没动,只是呆呆地坐着,像一尊雕塑。
过了很久很久,他才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粥,送进嘴里。
眼泪,就那么毫无征兆地,一颗一颗,掉进了粥碗里。
第六章 无声的较量
李伟兄妹俩走了以后,老李彻底蔫了。
他不再看电视,也不再让我扶着下楼溜达。整个人,就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植物,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。
大部分时间,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我看着心里着急,却不知道该怎么劝。
我知道,那天的争吵,伤了他的心。那不是普通的家庭矛盾,那是一种价值体系的崩塌。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、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女,如今用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,来规划他的晚年。
他觉得,自己被时代抛弃了,也被亲情抛弃了。
我能做的,就是把饭菜做得更可口一点,把屋子收拾得更干净一点,尽量让他住得舒心。
但我知道,这些都是皮毛。
他心里的那个窟窿,我补不上。
一天晚上,我给他送饭过去,发现他正戴着老花镜,翻看一本旧相册。
相册很老了,红色的绒面封皮,边角都磨秃了。
他指着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。
照片上,是一个年轻的、意气风发的他,穿着工装,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器旁边。他的身边,站着一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,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。
"这是李静和李伟,小时候。"他声音很低,"那时候,厂里效益好,我刚评上工程师,正是最有干劲的时候。天天加班,一个月也回不了几次家。他们俩,都是你嫂子一个人拉扯大的。"
他的手指,在照片上两个孩子的笑脸上,轻轻地划过。
"我总觉得,亏欠他们。所以,他们要什么,我都尽量满足。他们想上最好的学校,我砸锅卖铁也供。他们要在大城市安家,我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。"
"我以为,我给了他们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。"
他合上相册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"现在我才明白,他们长大了,翅膀硬了,觉得我这个老家伙,成了他们的累赘了。"
"老李,你别这么想。他们就是太忙了,想法跟我们这代人不一样。"我只能这么干巴巴地安慰。
"不一样?"他苦笑了一下,"是不一样。我们那时候,养儿防老。现在,是养老防儿啊。"
这话,说得我心里一揪。
我回到自己家,坐在我的小马扎上,看着满屋子的木料和工具,心里也翻江倒海。
我没有老李那么复杂的烦恼。我儿子在老家,是个本分的中学老师,日子过得不富裕,但安稳。每年过年,他都会带着孙子回来看我。
但我能理解老李的孤独。
我老伴儿走后那几年,我也觉得日子没了盼头。每天对着四面墙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那种寂寞,是会啃噬人的骨头的。
后来,我重新拾起了木匠活儿,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些木头上,日子才算有了点寄托。
木头是死的,但你用心待它,它就能变成活的,能陪着你。
人呢?
人心,比木头复杂多了。
我从衬衣口袋里,掏出那张银行卡。
这张卡,现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揣在我身上,烫得我坐立不安。
我忽然意识到,这场我和老李儿女之间的无声较量,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。
他们觉得,我是个障碍,是个不"专业"的麻烦制造者。
而在老李眼里,我或许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我夹在中间,里外不是人。
继续这样下去,只会让老李和儿女的矛盾越来越深。
李伟临走时那个眼神,我记得很清楚。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。他是个生意人,习惯了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问题。下次,他可能会带着更"专业"的团队,比如社区工作人员,甚至律师,来"解决"他父亲的问题。
到那个时候,事情就真的无法挽回了。
我看着桌上那个记了半个多月的流水账本。
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,记录着柴米油盐,也记录着两个老人的相依为命。
但它,能对抗得了这个金钱至上、效率为王的时代吗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我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"管"下去了。
我必须要做点什么。
为了老李的体面,也为了我自己的心安。
一个决定,在我心里,慢慢地,清晰了起来。
第七章 我的决定
第二天一早,我给李伟打了个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,那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,像是在开会。
"喂?哪位?"李伟的语气很不耐烦。
"我是你张叔。"
他那边沉默了几秒钟。"哦,张叔,有事吗?我这儿正忙着呢。"
"有事。你今天晚上,务必回来一趟。关于你爸的事,我们得当面谈谈。"我的语气,平静但坚决。
他可能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,犹豫了一下,说:"……行,我七点左右到。"
挂了电话,我心里反而踏实了。
就像一个木匠,在动刀之前,必须先在木头上用墨斗弹好线。线弹直了,心里就有底了。
我花了一整个下午,做准备。
我把那个流水账本,从头到尾,又仔细地核对了一遍。每一笔支出后面,我都尽量找到了对应的票据,一张张用胶水,整整齐齐地贴在本子后面。
发票、收据、超市的小票,贴了厚厚的一沓。
然后,我去了趟银行,把老李卡里剩下的钱,连同利息,一分不差地打印出了一张清单。
做完这一切,我回到家,给自己,也给老李,做了一顿饭。
还是家常菜,但做得比平时更用心。
吃饭的时候,我跟老李说了晚上的事。
"我让李伟回来了。有些话,咱们得当着他的面,说清楚。"
老李愣了一下,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。
他眼里,有担忧,但更多的是一种信任。
七点整,门铃准时响了。
李伟一个人来的,西装革履,但神情疲惫。
我把他让进老李家。
他看到他爸,挤出一个笑容:"爸,您今天气色不错。"
老李没理他。
我把账本和银行打印的清单,放在了茶几上。
"李伟,你坐。"
他坐下了,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账本上,眼神里有些疑惑。
"张叔,这是……"
"你爸托我管钱的这些天,所有的开销,都在这里了。"我把本子推到他面前,"一共花了八百七十六块五毛。每一笔,都有票据。你点点。"
李伟拿起账本,翻了几页。
当他看到后面那些贴得密密麻麻的、连一毛钱塑料袋都没落下的小票时,他的表情,变了。
他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商人的审视,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"张叔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我信得过您。"
"你信不信得过我,不重要。"我打断他,"重要的是,这笔账,得清。亲兄弟,明算账。何况,我们还是邻居。"
我从怀里,掏出那张银行卡和存折,轻轻地放在账本上。
"现在,我把这些东西,还给你。"
李伟愣住了。
老李也愣住了,他猛地抬起头,看着我,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。
"老张,你这是干什么!"他急了。
我没看他,我只是盯着李伟,一字一句地说道:
"我把钱还给你,不是因为我撂挑子不干了。而是想告诉你,照顾你爸这件事,跟钱,没有关系。"
"我,张建国,一个干了一辈子木匠活儿的人,认的是情义,不是价钱。"
"你爸需要的,不是一个月九千二的退休金,也不是一个月一万多的高级养老院。他需要的,是一个能陪他说说话,能在他不想吃饭的时候,给他做碗热乎面的人。"
"这些,你给不了,妹也给不了。不是你们不孝顺,是你们太忙了,你们的世界里,有比陪一个老头子更'重要'的事情。"
"我呢?我闲。我除了摆弄我那些木头,就剩下时间了。我愿意把我的时间,分给你爸一点。"
"所以,从今天起,你爸的伙食,我包了。就当我这个邻居,请他搭伙吃饭。我不要你们一分钱。"
"你们要是真有孝心,就把请保姆、送养老院的钱,折合成你们的时间。一个星期,哪怕抽出半天,回来看看他,陪他吃顿饭,说说话。这比你们给他金山银山,都强。"
我的话说完了。
屋子里,一片死寂。
李伟的脸,一阵红,一阵白。他看着桌上的银行卡,又看看我,再看看他父亲。
他父亲,那个一向倔强的老人,此刻,正用手捂着脸,肩膀在微微地颤抖。
我站起身,走到老李身边,拍了拍他的背。
"老李,别这样。日子,还得过。"
然后,我转身,走出了他的家门。
我把空间,留给了他们父子。
有些话,我说完了。剩下的,该他们自己去聊了。
回到自己家,我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心里,像搬开了一块大石头,说不出的轻松。
第八章 新的邻居
那天晚上,李伟在老李家待了很久。
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俩都聊了些什么。我只知道,快十一点的时候,我听到了关门声。
我从猫眼里看出去,看到李伟站在老李家门口,对着紧闭的房门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然后,他才转身,脚步沉重地离开。
从那天起,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我依旧每天给老李做三顿饭,陪他聊聊天,扶他下楼晒晒太阳。
不同的是,我再也不用记账了。
买菜的钱,我从我自己的退休金里出。花不了多少,两个老头子,吃得简单。
老李过意不去,几次三番要把钱给我,我都给推了回去。
"你要是真过意不去,"我对他说,"等你腿脚利索了,就帮我把我阳台那些木料归置归置。你那工程师的脑子,肯定比我这木匠脑子清楚。"
他听了,就笑了。那是他这么多天来,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。
李伟,也变了。
他开始每个星期都回来,而且不是一个人来。有时候带着他老婆,有时候带着他上中学的儿子。
他不再提养老院的事,也不再提钱。
他会坐下来,笨手笨脚地陪老李下盘棋,虽然十盘输九盘。
他会听老李讲那些陈年旧事,讲厂里的辉煌,讲技术的革新,虽然他可能根本听不懂。
他甚至会钻进厨房,要帮我打下手,结果不是打翻了酱油,就是切到了手,惹得我们三个老少爷们儿哈哈大笑。
李静也打来了电话,电话里,她跟我道了歉。她说她和她哥商量了,以后每个月,她都会请几天假,坐高铁回来看爸爸。
老李的精气神,一天比一天好起来。
他脸上的笑容多了,话也多了。有时候,他还会戴上老花镜,帮我看那些木料的图纸,用他那专业的眼光,给我提点意见。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我和他,还有来看他的李伟,三个人,就坐在我的阳台工坊里。
我正在打磨那个拖延了很久的茶盘,柏木的香气,混合着阳光的味道,在空气中弥漫。
李伟在给他爸读报纸上的新闻。
老李眯着眼睛,听着,手里还把玩着一块我做坏了的木头疙瘩。
"爸,"李伟读完一段,突然说,"张叔说得对。我们以前,都错了。"
老李睁开眼,看着他。
"我们总想着,给您最好的物质,就是孝顺。现在才明白,您需要的,不是我们往家里拿多少东西,而是我们能常回家看看。"
老李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。
我手里的砂纸,在木头上"沙沙"地响着,像是时光在缓缓流淌。
我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子,又看了看窗外那些老旧的家属楼。
我们这些邻居,住了几十年,早就已经不是简单的"邻居"了。
我们是彼此生活的一部分,是比远方的亲人,还要来得更及时的依靠。
老李把他的退休金托付给我,托付的,其实是他对这份邻里情义的信任。
而我做出的那个决定,归还的,不仅仅是钱,更是想把一份为人子女的责任,重新交还到它本该在的地方。
人这一辈子,家,才是根。
根要是松了,枝叶再繁茂,也长不稳。
我手里的茶盘,快要完工了。木头的纹理,在我的打磨下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温润。
就像我们现在的生活。
去掉了那些关于金钱的焦虑和算计,剩下的,是亲情和邻里之间,最本真、最温暖的样子。
真好。